对话著名编剧张冀: 哪儿有“免检编剧”?每次都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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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冀,湖南人,著名编剧,北京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作为近10年来最受关注的电影编剧之一,张冀专注于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代表作包括《亲爱的》《中国合伙人》《夺冠》《我和我的祖国》之《相遇》等,影迷盛赞其为“免检编剧”,因为他的作品总能让人看到世界的参差以及于现实缝隙中透出的人性微光。

  这不是一个大英雄快意恩仇的故事,而是一个落寞者笨拙地、执拗地将自己的“道”捍卫到底的现代传奇,他似乎不合时宜,却又无比珍贵,他让无数观众叹服:或许我永远成为不了他,但这个世界需要他——由张冀担任编剧,陈思诚监制,戴墨执导,张译领衔主演的电影《三大队》正在全国影院热映,该片勇夺2023年贺岁档票房冠军,并入选2023年豆瓣评分最高华语电影Top10。

  5年前感动全网的“千里追凶”故事,是如何从爆款文章《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了》,变成高分电影《三大队》的?近日,影片编剧张冀接受了极目新闻记者专访。

  张冀:大概是2019年,但我不是以一个读者身份去看的,当时他们(影片出品方)找到我,希望我来做这个项目,所以我是带着一个改编的目的去看的。程兵这个人物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冲击,因为是真人真事,他的身份的多重转换,还有他犯了这个错,受到了惩罚,他也敢于直面这个错误,实际上他的十年追凶也有弥补这个错误的成分。这个逻辑链不同于一般的……一般影视作品好像不太能出现这样的情节,这个就很难得,它触及到了司法改革的一些因素,这10年间司法改革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会议题。一个有社会意义的电影题材,如果能遇到时代转变的背景,我觉得能够以小见大,扩展它的社会价值。

  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题材,比如《亲爱的》,也是有这样的社会相关性,它会在电影本体以外,带出一些社会性来,所以我当时觉得很好。还有就是这个人物确实打动了我,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而且能坚持下来?我也非常感兴趣。

  极目新闻:原作里的程兵是独自追凶,电影里他有了同行的伙伴,但这些伙伴最后都提前离开了。这个改编既温暖也残酷,让人更心疼程兵。

  张冀:我不这么看啊,从事件的整体发展来说,有的人他注定只会陪你走一段路,这就跟人生一样。就比如,一个人结婚时所选择的伴侣,很多时候他那个分手的初恋也在起作用,正是因为有了那段离散的情感关系,他才会更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情感,怎么去面对当下、珍惜眼前人。所以不能说那些人的散,对现在的聚是没有价值的,从长远来看,他们的陪伴对这件事是有促进的。第二,我觉得到了程兵那个年纪,他的心里是能接受离别,能接受这种分道扬镳的,他心里知道,不可能不让这些人走。

  基于这几个原因,我认为,写他们的聚就是为了写他们的散,这和那种普通的组队叙事模式不太一样,以往我们说到组队模式,要么是大家一起走到底,要么是兄弟逐一死去,造成一种悲剧效应,但是我们这次没有。

  极目新闻:您的很多作品都是改编自真实事件,《三大队》算是您的作品序列中最难改的吗?

  张冀:不是最难,都难,因为难的东西才可能好。就像走路,如果你上来选择一条很容易的道路,那个结果和价值不见得是好事。《夺冠》和《李娜》(后更名为《独自·上场》)也挺难的,都难,但难的不太一样。

  极目新闻:电影结尾,程兵用12年时间完成了任务,却无所适从地站在川流不息的路口。他的表情让人想到歌词“茫茫人生,好像荒野”。您为什么要把故事停留在这个句点?

  张冀:因为电影是艺术,电影不是说明文。电影是有主题、有风格的,它虽然模拟人生,但在某种程度上要超越人生经验。从最简单的逻辑关系来说,当你完成一个梦寐以求的事情后,你除了有满足感和幸福感,你还会非常空虚,这是符合真实的人性的。

  程兵走在路上,别人都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你看他那个样子,又老又丑,毫不起眼,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他,但实际上这个人做了一件很牛的事情,你从中可以解读到一种人群和落寞英雄之间的关系。程兵被不被人群肯定不重要,他对自己有交代更重要,他对自己心中那个甚至有点虚无的“道”有了交代,那这个就是超越世俗的。

  我们都在世俗中,都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评判我们。如果《三大队》拍出来票房不好,大家说不好看,那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没有一个人是不沮丧的,对不对?但是程兵是真的觉得,你们怎么看我不重要,所以(电影)把他放在一个这样的结尾中,街头的人群穿梭而过,他脸上那种五味杂陈、万般情绪,我觉得那才叫把人生况味、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都呈现出来了,这也是影像和电影的魅力。

  极目新闻:在我们的印象中,您和陈思诚导演的交集并不多,你们擅长的创作方向也不太一样,大家似乎不是一个系统的。

  张冀:是,但创作可不就是这样嘛,有时候就是要打破边界。虽然我们表现得好像不一样,但是实际上内在的审美是一致的,只是说大家的赛道不一样,但对于跑步本身、对于目标来说,大家实际上还是一样的,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思诚看了我最早写的那个大纲,非常喜欢,他的那种喜欢不是恭维之词,因为在聊创作的这个比较长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从头到尾都很坚持最初看大纲时的那种感动。他和戴墨导演确认这个片子的整体风格就是写实的,就是真情的,他们不会说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卖,去加一些什么东西,没有。所以,我觉得大家的认知是一样的,这个是最重要的。我写的剧本,每一句话思诚和戴墨都懂,这种高度的契合让我在创作上很顺利,这个是很难得的。

  极目新闻:很多观众看完《三大队》都说,张译奉献了变色龙般的演技。大银幕上的这个程兵,符合您创作时的想象吗?

  张冀:符合,他脸上的那种信念感,那种内敛,是非常准确的。译哥是永远可以给人惊喜的演员,因为我们合作了很多次嘛,彼此非常了解。我见过他开拍前的那种焦虑,每次他在接一个角色的时候,他跟你讨论的时候,那种焦虑、那种挣扎、那种纠缠……有时候聊着聊着也很“讨厌”他(笑),因为很“麻烦”嘛。但这就是他在寻找自己跟这个角色共通的地方,他是创作型的演员,他总是跟编剧聊得很深入,聊得很清楚。一到了拍的时候,马上他就会势如破竹。我觉得演员就是这样,创作就是这样,你有多大的辛苦就有多大的收获。译哥的这种认真的、深入的创作方式,对他塑造人物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

  张冀:其实编剧、导演和演员,每次接项目的时候都是非常非常焦虑的。因为你的经验有时候也就是你的束缚,你在创作上的执念,很容易让你掉进一个窠臼里,所以要不断地破除自己,这个越到后面越焦虑。我太理解他了,我其实也在克服这些焦虑。

  张冀:最焦虑的时候,是你马上要开始写这个剧本的第一行字了,一直到前10场、20场戏,都会感觉度日如年。因为要不断地找那个感觉,那个质感,那个语境,你得有创作、有审美、有主题在里头。如果你只是像在生活中那么干巴巴地说话,那不叫创作,就是还原而已。每个人物讲话,表面上是讲了一件事,实际上他讲了另外一件事,同时他还讲了自己内心的某种渴求,他还不希望这个渴求被你发现……这些东西都是很微妙的,你要找、要试的。这个阶段是很拉锯、很焦虑、很分裂的,但是你要去直面它,要去扛下来,扛过去以后你就顺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刚开始做创作,一碰到困难就觉得哎呀,好像过不去了,但其实它都是一个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很痛苦,很寂寞,因为你面对电脑去凭空想象。所以我一直说,我们一定要尊重一稿编剧,现在我们行业里就是有一个问题,不太尊重一稿编剧。

  你要知道,一稿是他在最黑暗的时候一个人做的工作,他是从“无”中生“有”,你二稿、三稿可能改得比一稿好,但它们是从“有”中生“好”,无中生有其实比有中生好更难,从0到1比从1到2难多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尊重在前面打底的一稿编剧。

  极目新闻:您一直是让影迷很信赖、美誉度很高的创作者,大家评价您是“免检编剧”,您能不能和写作爱好者们分享一些入门经验?

  张冀:没有免检的编剧,哪儿有免检的编剧,每一次我们都是忐忐忑忑,就跟译哥一样,每次都是如履薄冰,(就算)别人免检你,你也得检你自己,而且越到后面,越有一些经验、一些过去的框架需要破除。

  当然,在创作上我觉得还是有一些要求,首先就是要真实,要去做调研,要去下生活,要去接触人群,跟真实的人物面对面地去聊天,去体验那个气场。第二,就是要勇敢地、大胆地去进行创作,不断地训练自己,去累积自己,因为真正的虚构的创作,需要的不光是经验,也不是想当然、肆无忌惮,真正的虚构它一定是来自于艺术的,来自于传统的。你连《红楼梦》都没读过,就去写群像?那你肯定抓不到。你看了《红楼梦》看了《水浒传》就知道,通过白描写人物、通过性格写人物,实际上是我们的传统。那你得学呀,得读啊,得琢磨呀。

  虽然说起来就是想象和虚构,但是工夫在诗外,这个没有那么简单。像第一点说的真实,有的年轻的创作者是比较忽略这一点的,现在年轻人第一比较宅,第二好像都比较社恐,不太跟人聊天。

  张冀:但我觉得这样是会缺失的,因为你很容易写着写着就写成自己了,所有的人物都是你心中的投射。可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主义的每个人就是每个人,他就是他的世界,一花一世界,不是你的投射。那你就得去跟人聊,你就得克服社恐,克服这个宅。还有的人虚构的时候太想当然,太套路,利用他以前看过的一些类型化套路去写人物,那是不行的,你得去文学中、去艺术中去找传统。这个哪儿有那么简单呀,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办到的,我的成长,也是在这些年的这些创作中累积出的经验,但是也没有什么“免检”,创作就是关关难过,要关关过。